時間:2022-07-10 21:00:13
開篇:寫作不僅是一種記錄,更是一種創造,它讓我們能夠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靈感,將它們永久地定格在紙上。下面是小編精心整理的12篇數學與藝術論文,希望這些內容能成為您創作過程中的良師益友,陪伴您不斷探索和進步。
【正 文】
一
關于溫克爾曼藝術史學思想的認識論背景,國內的研究一直以來都比較強調從萊布尼茲、沃爾夫到鮑姆加登的德國理性主義哲學傳統的影響。(注:見邵大箴,《溫克爾曼及其美學思想》,載《希臘人的藝術》,(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頁5—6。) 但是,西方研究溫克爾曼的專家阿歷克斯·波茨(Alex Potts)則認為,溫克爾曼關于文化和歷史的認識并不像是歌德、施萊格爾和黑格爾那樣的德國唯心論者或浪漫主義者,倒是更接近于盧梭、伏爾泰和孟德斯鳩。(注:See Alex Potts, Flesh and the Ideal, (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4) , p. 24. ) 看來,在這個問題上還有必要繼續作一番研討。
我們都知道,盡管溫克爾曼在1738年進入曾是沃爾夫的講壇所在地的哈雷大學學習神學,而且他還聽過沃爾夫的學生、美學的創始人鮑姆加登的課,(注:鮑姆加登于1737—1740年間在哈雷大學任教。) 但是他對鮑氏的哲學很是不以為然。(注:見[德]西海·貝格瑙,《論德國古典美學》,張玉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頁6。) 通觀溫克爾曼的著作,我們也會發現,盡管溫克爾曼是在德國的學術中心哈雷大學接受了正規的神學教育,他也熟知萊布尼茲、沃爾夫一派的哲學理論,但是溫克爾曼的著作中并體現不出德國哲學家擅長的形而上思考的特點。顯然,從溫克爾曼對待鮑姆加登的態度來說,他可能在他的著作中有意避免給人以鮑姆加登式的印象。然而,德國的理性主義傳統對于溫克爾曼藝術史學思想的形成所具有的潛在而深刻的影響卻是不能因為作者的主觀姿態而否定掉的。溫克爾曼史學思想中的一些具體的問題——作為體系的藝術史、自由與藝術的繁榮、關于理想的美——事實上都與他之前的理性主義者的哲學思考有著密切的聯系。溫克爾曼把藝術史作為一個“體系”去進行思考首先就得益于他在德國所接受的哲學訓練,這種探索體系形式的理論訓練先是由萊布尼茲灌輸到了德國哲學中,繼而在沃爾夫那里得到了強調,最終影響到了整個德國古典哲學的進程。而英、法的哲學在笛卡爾之后對于龐大哲學體系的建構則基本上持著一種排斥的態度。(注:關于德國哲學在體系思維上的訓練及其與英、法哲學的區別的論述參見[德]E. 卡西勒,《啟蒙哲學》,顧偉銘等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6),頁326—327。) 正是因為溫克爾曼接受了這樣一種訓練,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什么不是已經在研究上走在前面的英法古物研究專家,而是德國人溫克爾曼發明了現代的、綜合的藝術史學科。在討論自由與藝術繁榮之間的關系時,溫克爾曼把“自由”這一基本的原則當作一個對于藝術之繁榮來說必須事先存在的理由,這本身就是一種理性主義的思維方式。在“美”的問題上,溫克爾曼根據他對希臘藝術的研究勾畫了一個理想的美——“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正是因為它的高高在上、超凡絕倫,因此一些學者把溫克爾曼稱作是新柏拉圖主義者。(注:“美”的性質在溫克爾曼思想的研究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學者意見不一。克羅齊、韋勒克、貢布里希、朱光潛都把溫克爾曼看作是新柏拉圖主義者,而文杜里則對此予以否認,黑格爾也把溫克爾曼歸為從經驗的角度研究美的學者之列。相關論述見:[意]貝內戴托·克羅齊,《作為表現的科學和一般語言學的美學的歷史》,王天清譯、袁華清校,(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頁105;見[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一卷),楊凱身、楊自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頁199;Gombrish, Ernst, Ideas of Progress and Their Impact on Art, Ⅰ. From Classicism to Primitivism; Ⅱ. From Romanticism to Modernism. New York, Cooper Union( The Mary Duck Biddle Lectures) , 1971;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上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頁118,鑒于朱光潛受克羅齊影響之深,有理由認為他的這一看法來自于克羅齊;[意]L. 文杜里,《西方藝術批評史》,遲軻譯,(海口:海南人民出版社,1987),頁126;[德]黑格爾,《美學》(第一卷),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頁19。本文同意文杜里和黑格爾的見解。) 然而,無論說溫克爾曼的美是來自于夏夫茲伯里這個贊成理性主義的英國的新柏拉圖主義者,還是說它來自于萊布尼茲對于“美”的理解,在我看來都只是看到了溫克爾曼關于美的論述的一些表面的問題。恰恰是溫克爾曼的這兩位前輩在模仿普羅提諾,而溫克爾曼則是通過分析、歸納和總結,使理想的美從具體的材料中生發了出來,也就是說,他把理性主義者的論述用經驗主義的方式顛倒過來了。
對于溫克爾曼來說,經驗主義的影響確乎更大。經驗主義在當時整個德國的文藝理論界也是占優勢的。18世紀初的德國思想對于溫克爾曼的確沒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因為當時的德國學術比起英、法兩國的學術來說實在是太薄弱了。(注:關于德國啟蒙運動的一般狀況參見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上卷),頁279—282。) 對于當時的德國思想界來說,更多的影響來自于英、法。當法國的啟蒙思想家們在進行“古今之爭”的時候,德國人考慮的問題卻不是古今的優劣,而是他們的文藝是應該借鑒法國還是英國,足見當時的德國知識界在其文化上的不自信。以高特雪特委代表的萊比錫派與以波特瑪和布萊丁格為代表的屈黎西派之爭,本質上是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之爭在德國的延續,其結果則是以經驗主義的勝利告終。(注:參見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上卷),頁282—286;以及[英]鮑桑葵,《美學史》,張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頁211—281。) 法國的啟蒙思想對于德國的啟蒙運動當然是具有著決定性的影響,(注:在這個問題上,德國的思想家當然不是完全被動的接收,這與其注重形而上思考的根深蒂固的傳統有著內在的聯系。參見[英]柏林,《休謨和德國反理性主義的起源》,載《反潮流:觀念史論文集》,馮克利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頁193—224。) 而在哲學史上,18世紀的法國啟蒙思想家事實上也更多地受到了英國經驗主義哲學的影響。根據羅素的分析,造成這種影響的原因,除了英國優越的資本主義制度的吸引,一個重要的因素是,牛頓對于宇宙演化的解釋超越了笛卡爾使得人心偏向了洛克,洛克哲學在英法的勝利主要應該歸功于牛頓的威望,而把英國以洛克為代表的經驗主義哲學傳到法國去的主要人物正是伏爾泰。(注:見[英]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馬元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頁175。)
1726—1729年,伏爾泰流亡英國三年,在后來的著作中,他曾寫道:“尤其在哲學方面,英國人是其他民族的導師。”(注:見[法]伏爾泰,《路易十四時代》,吳模信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頁496。) 在自然科學方面,伏爾泰成為牛頓的信徒;在歷史學的領域,他則創立了一種以《風俗論》(1756)為代表的新的方法論方案,也就是一種新的歷史哲學。卡西勒指出,這種方案就是不讓歷史寫作單純的依賴哲學或者神學的建構力量,而是試圖直接從生動豐富的歷史細節中引出新的哲學問題。(注:見[德]卡西勒,《啟蒙哲學》,頁195。) 伏爾泰的興趣不在于事件的前后相繼,而在于文明的進步和它的諸因素內在的關系。伏爾泰抱怨歷史知識較之自然知識而言處于支離破碎的狀態。歷史也應當能夠類似于牛頓的科學,能把事實還原為定律。他打破了以前的歷史以《圣經》作為基本的敘述結構的局面,而是要模仿牛頓的力學從最基本的歷史材料出發建構新的歷史模型。這個歷史模型把人類的歷史從神學的救贖史拉回到了世俗的世界,試圖通過對人生活的環境氣候、民族、風俗等人類生活各個方面的考察勾畫一個世俗的人類文明史。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卡爾·洛維特把從鮑胥埃的《世界通史》(1681)到《風俗論》的轉變稱作是發生在17世紀末18世紀初歐洲精神史上危機的標志。(注:見[德]卡爾·洛維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李秋零、田薇譯,(北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頁121。) 卡西勒對伏爾泰歷史編纂觀作了精到的分析,他認為伏爾泰并不否認理性作為一種人類先天的稟賦的存在,他的做法是通過一種新的歷史模型使得理性能夠在經驗中顯現、并能為自身所理解,也就是說在伏爾泰那里唯有分析的、經驗的歷史才能夠充分地展現理性的發展。(注:[德]E. 卡西勒,《啟蒙哲學》,頁213—214。) 而伏爾泰是溫克爾曼藝術史學思想的一個重要的前導,熟悉伏爾泰的溫克爾曼顯然受到了前者的啟發。事實上,溫克爾曼的《古代藝術史》也表現出了與伏爾泰的歷史邏輯相似的一面,盡管他深受德國理性主義哲學訓練,卻也用一種經驗的方式去進行藝術史研究。
二
前述的認識論背景對于溫克爾曼的藝術史“體系”構想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古代藝術史》緒言中,溫克爾曼說:
“我所著手寫作的古代藝術史不僅僅是一部重要事件的編年史,也不僅僅是要說明在那些年代里發生了些什么變化。我是在一種更寬泛的意義上使用‘歷史’這個詞,這種意義就是它在希臘語中所具有的含義;而且我的目的是試圖提出一種體系。在第一部分中——關于古代國家之藝術的論述——涉及到每個單獨國家的藝術時我已經力圖實施這個構想,這一點在論述希臘藝術時尤為顯著。……”(注: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 The History of Ancient Art, p. 107. )
這一段話的重要性在于,溫克爾曼提出了他的藝術史不是一部羅列事件的編年史,而是“提出一種體系”。把藝術史作為一種體系去研究,也就是說要用一種體系性的思維去構架藝術史寫作的結構,這無疑是溫克爾曼的一個創造性的貢獻。
“體系”顯然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涉及到圖像、風格、文獻材料的考據等一般的藝術史方法,它首先是一個哲學概念,一個重要的認識論問題。西方現代哲學史上,從萊布尼茲開始,德國的古典哲學大家們多傾其一生,努力構建自己的哲學體系,像康德、謝林、黑格爾這樣的形而上學哲學家也被稱作“體系哲學家”。海德格爾在對謝林關于人類自由的本質論述的相關研究中曾用相當的篇幅討論過“體系”的概念及其歷史,特別是“體系”在近代的形成史。我認為,這一淵博而又深刻的論述對于我們理解溫克爾曼的藝術史“體系”是很有幫助的,這一論述不只對謝林有效,因為體系的觀念是近代哲學思維邏輯的一個基本的“語境”,所以我想首先簡要地引述一下海德格爾的研究。(注:相關的論述參見[德]馬丁·海德格爾,《謝林論人類自由的本質》,薛華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頁40-65。)
海德格爾首先考察了何謂“體系”?“體系”來自于希臘語συνιστημι,意為“我來安排”,他有兩個意義的指向:其一是內在的、給事情提供其根據與支點的結構;其二是外在的隨意的堆積框架。后來“體系”這個詞逐漸被使用于認識領域,由于其本來所具有的兩種意義指向,從而使得人們一方面創造真正的哲學體系,另一方面也把一些隨感堆砌起來,以“體系”的名義招搖。海德格爾簡要地考察了古代和中世紀的哲學。他認為,西方哲學的開端,也就是古希臘,如像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等人并不“具有”哲學“體系”,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的偉大。在中世紀,像托馬斯阿奎那的著名的《神學大全》也不算是體系,其概念十分的混亂,就連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哲學也不及,更不用說是和像黑格爾、謝林那樣的真正的體系相比,因而中世紀的各種神學“大全”不算“體系”,而是神學的教科書。接著,海德格爾對于“體系”的概念進行了集中的論述,他反對把“體系”當成是對現有的教學材料進行的劃分排列,指出:“體系一般地首先并非是、也并非僅僅是給現有知識材料以一種次序,以期適當傳達知識,反之體系是可知東西本身的內在安排,是給其以論證性的形態和展示,更真切地說,體系是對存在東西在其存在性內結構與銜合的合知識性的安排。”(注:相關的論述參見[德]馬丁·海德格爾,《謝林論人類自由的本質》,薛華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頁45。) 在海德格爾看來,真正的“體系”是在近代,也就是17、18世紀形成的,因為直到近代“體系”才具備了其形成所必需的條件,其中首要的就是數學的理性體系在人類思維中占據優勢統治地位。在進行了以上論述之后,海德格爾指出,在從17—19世紀德國古典哲學思想變遷的過程中,“體系”是“整個哲學的主導詞語”。(注:相關的論述參見[德]馬丁·海德格爾,《謝林論人類自由的本質》,薛華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頁55。)
從海德格爾的論述中,我們可以抽出一條最為核心的理念,即“體系”必須是某種理論內在的結構秩序。然而,海德格爾的論述是著重于德國的唯心論哲學傳統。前文中,我強調了溫克爾曼與經驗主義的關系,那么,是否能夠找到一個接近海德格爾所謂“體系”概念的實質,而與溫克爾曼的聯系又更為直接的論述呢?狄德羅主編的《百科全書》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提示,其中對“體系”一詞有專門的詞條解釋,解釋者正是那位偉大的啟蒙思想的代表人物伏爾泰。伏爾泰說,“所謂體系,無非是一種藝術或科學中的不同因素按照一定秩序的組合,這種秩序使他們彼此相互依存;從其原始因素可以導致并說明其最終因素。那些用以解釋其他因素的,稱為原則,而原則的數量愈少,體系就愈完善,最好是減少到只有一個原則……在所有的體系中也只有一個首要的原則,而構成體系的各個因素都依存于它。”(注:伏爾泰釋《體系》,見[法]丹妮·狄德羅,《百科全書》(選譯本),梁從誡譯自[美]斯·堅吉爾的英譯本,(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2),頁349—350。) 伏爾泰認為在哲學家的著作中有三類原則,他們形成了三個類型的體系:第一類原則是一般的或抽象的原理,涉及此種原則的體系被稱為“抽象體系”;第二類原則是一些假設,以此作為基礎的體系稱為假說;第三類原則是由事實所構成的,這些事實,是在實驗中收集到并經過考察和鑒別的。伏爾泰認為“真正的體系是在最后一類原則上建立起來的;只有它們才有資格被稱之為體系。”(注:伏爾泰釋《體系》,見[法]丹妮·狄德羅,《百科全書》(選譯本),頁350。) 而且,真正的體系要以事實為基礎,它要求有大量的觀察,以使人有可能掌握各種想象之間的內在聯系。伏爾泰堅信“沒有任何一種科學或藝術是根本不能建立任何體系的。”(注:伏爾泰釋《體系》,見[法]丹妮·狄德羅,《百科全書》(選譯本),頁353。)
伏爾泰的解釋使我們意識到,“體系”的問題在17、18世紀是歐洲哲學的一個重要問題。阿歷克斯·波茨說:“為了認知人類文化和社會某些關鍵層面的經驗的多樣性而精心構建一個體系是啟蒙運動的一個中心課題。”(注:See Alex Potts, Flesh and the Ideal, p. 33. )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把溫克爾曼與孟德斯鳩和盧梭相聯系。的確,有許多思想家在他們的著作中都提到了“體系”,但是這些“體系”的概念和取向都是有區別的,并不像阿歷克斯·波茨說得那么簡單。從伏爾泰對于“體系”的解釋看,“體系”的概念以及人們對于體系思維的認識在當時并不是唯一的,因而不能用一種籠統的趨勢概括它在當時的發展和影響。卡西勒曾指出,當時的英、法正流行著一股反體系的潮流,對溫克爾曼具有重要影響的夏夫茲伯里甚至說“體系是把人變成傻瓜的辦法”。(注:轉引自[德]卡西勒,《啟蒙哲學》,頁327。) 孔迪亞克在1759年發表了《論體系》一書,他強烈地主張在物理學中消滅“體系癖”,而17世紀那些偉大的形而上學大廈正是從這種“體系癖”中產生的。孔迪亞克反對任何基于表面的“物性”的一般的、任意的解釋,而是主張必須直接對現象進行觀察,通過對現象的經驗性質的聯系作出清楚的規定。接著,把牛頓奉為經典的伏爾泰也用這種理想向笛卡爾的物理學發難。(注:轉引自[德]卡西勒,《啟蒙哲學》,頁51。) 伏爾泰在解釋“體系”的詞條時,實際上也就包含著反對以前的理性主義者主要通過演繹的方法所建立的形而上學體系,主張一種基于現象的觀察建立的經驗的體系的思考。按照伏爾泰的設想,關于藝術的研究顯然也應該能夠建立一個體系。這個“體系”當然應該是一個“真正的體系”,也就是基于觀察的、由事實建立的體系。溫克爾曼在大家都在反對“體系”的時候卻提出了要建立一個藝術史的“體系”,不管它是什么樣的“體系”,這首先應該說是萊布尼茲灌注到德國哲學中“體系精神”的一種根深蒂固的反應。當然,深受英、法經驗主義哲學影響的溫克爾曼不會把這個“體系”建構成“抽象的體系”,而是伏爾泰所說的那種新的經驗的“體系”。
由于溫克爾曼本人并沒有對他的“體系”的概念作出說明,阿歷克斯·波茨在研究溫克爾曼的藝術史的“體系”概念及其理論結構時采用的方法是通過把《古代藝術史》“體系”與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和盧梭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中的“體系”原則相類比得出結論。(注:See Alex Potts, Flesh and the Ideal, pp. 41-46. ) 本文在討論“體系”的概念時沒有按照他的方法,而是從海德格爾和伏爾泰的相關論述中抽象出來的,可以作為阿歷克斯·波茨的相關論述的補充。涉及到溫克爾曼的“體系”的邏輯方法問題,阿歷克斯·波茨認為:“溫克爾曼的體系既是一個從那些作為自明真理的原則中推衍出來的概念結構,又是一個從實物證據中歸納出來的分類框架,這些實物證據聯系于置于思考之下的現象,在他那里也就是古代藝術。”(注:Ibid. p. 33. ) 進而,他又對這一論點作了發揮,認為溫克爾曼的體系盡管建立在一些基本的原則之上,卻不能被完全認作是來自于先驗原則的推演。他認為這個體系乃是為了認知經驗的材料而組成的“假設的結構”(hypothetical constructs)。單是推演或歸納性的論述都不可能證明這個體系的任何一個方面,只能把二者結合起來才能做到。(注:Ibid. p. 41. ) 本文在前面說過,溫克爾曼的思想從大處說乃是受到了在他之前的理性主義哲學和經驗主義哲學的綜合影響。理性主義注重演繹,經驗主義注重歸納,在他的“體系”中,無疑也反映了這種影響。但阿歷克斯·波茨的這種表述過于折中,而且從基本的原則往下推演邏輯方式涉及到溫克爾曼的“美”和新柏拉圖主義的問題。溫克爾曼的“美”和“自由”并不是阿歷克斯·波茨所說的“先驗的原則”(priori principles),(注:Ibid. p. 41. ) 這些原則是可以“經驗”的,而且在古希臘是已經“經驗”過的,只不過對于當時來說像是一種“先于當下經驗”的存在罷了。我贊成關于“體系”是一種思維綜合的表述,但不是一種折中。我不否認這些原則在溫克爾曼的腦子里先是作為一種預設的結構存在的問題,但我認為溫克爾曼的這個“體系”中的原則都是由經驗建構起來的,他以具體的藝術作品和史料為基礎對古代遺留下來的藝術作品進行了仔細的考察和鑒別,其“體系”不是“抽象體系”,也不是假說,完全可以把他歸入伏爾泰所謂的“真正的體系”。
三
溫克爾曼的“體系”涉及到基本的原則、操作性的歷史學方法以及具體的論證過程。古代藝術發展的基本規律、自由與藝術的繁榮之間的關系以及理想的美等問題都是構成溫克爾曼的“體系”的基本原則;《古代藝術史》中比較初級的風格分析、題材與歷史、神話之間的關系問題的分析、辨別真偽的分析等問題都是具體的、操作性的歷史學方法;涉及到具體藝術作品、碑銘的論證則更多。我們可以把后兩者全部歸入到一般經驗的領域,而組成“體系”的基本原則卻是由這些最基本的經驗論證所支撐的。作為思想范式的研究,我們只研究溫克爾曼的《古代藝術史》中那些最基本的原則及其相互之間的關系。
首先是古代藝術的發展規律問題,也就是溫克爾曼的歷史敘事。這一敘事也就是古代藝術的興衰模式,他說《古代藝術史》的目的“是要說明藝術的起源、發展、變化和衰落,以及不同的國家、時代和藝術家所具有的不同的風格,而且要盡可能地從現存的最古老的遺跡開始全面考察。”(注: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 The History of Ancient Art, vol. 2, p. 107. ) 他像以前的人一樣,把藝術比作人和植物的自然生老的過程。但是,在溫克爾曼那里藝術并非如瓦薩里所言來自于上帝的創造,他認為藝術以一種最為簡單的形式出現,在所有孕育它的民族中以相同的形式起源,卻沒有證據表明藝術到底最早起源于哪一個國家和民族。(注:Ibid. p. 133-34. ) 表面上看起來,溫克爾曼關于藝術發展過程的描繪在他那個時代幾乎是陳詞濫調,因為把歷史的發展比作人或者植物的榮衰早已經不是新鮮事了,但是在溫克爾曼的表述下面卻是不平凡的發現。首先,盡管溫克爾曼繼承了瓦薩里的藝術進步論,(注:See Gombrich, ' The Renaissance Conception of Artistic Progress and its Consequence' , in Norm and Form: Studies in the Art of the Renaissance, ( London: Phaidon Press, 1985) , p1. ) 但是他在解釋藝術的起源和發展時卻已經不像瓦薩里那樣套用《圣經》的歷史序列了。(注:見[意]瓦薩里,《意大利藝苑名人傳》,中譯本《中世紀的反叛》卷,劉耀春譯,(武漢:湖北美術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頁21—23。) 他擺脫了一般的歷史循環論,(注:德國學者漢斯·貝爾廷將溫克爾曼與瓦薩里相比,認為溫克爾曼的藝術史觀仍然是循環論的模式,而阿歷克斯·波茨則認為,比之一般的藝術史循環論,溫克爾曼的藝術史體系是一個例外。我認為,不能通過《名人傳》和《古代藝術史》的簡單比較就得出溫克爾曼的藝術史觀是循環論的結論。《古代藝術史》寫的只是“古代”,而《名人傳》則一直寫到瓦薩里的時代,后者是能夠全面反映作者史觀的,而前者只是古代藝術的歷史序列,不構成作者完整的歷史觀。溫克爾曼對于當代藝術要朝著古典的“美”前進的觀點是深信不疑的,他并沒有討論新的歷史循環。啟蒙的時代是歷史進步論的時代,溫克爾曼也是進步論的,只不過他的歷史進步的目標是“好古”的罷了。關于貝爾廷和阿歷克斯·波茨的觀點,參見《藝術史終結了嗎?關于當代藝術史和當代藝術史學的反思》,載《藝術史終結了嗎?當代西方藝術史哲學文選》,常寧生編譯,(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9),頁295—298和Flesh and the Ideal, p. 39. ) 而把藝術的進程重新確定為對至高無上的理想的“美”的追尋。無疑,在啟蒙思想的影響下,溫克爾曼跳出了瓦薩里無法逾越的屬于中世紀的“上帝之城”。其次,他給整個古代世界的藝術發展勾畫了一個合理的圖景,這個圖景也就是一個描述古代藝術的通史的結構。正是在這個通史的結構中,希臘真正成為古代藝術的典范,成為古代世界最為輝煌的縮影。哈斯克爾所說,“溫克爾曼最重要且持久的貢獻是為包括埃及人和伊特魯斯坎人在內的整個古代藝術——主要是雕塑——制造了一個完整、綜合而且清晰的年代學框架。”(注:Haskell, Francis and Penny, Nicholas, Taste and the Antique, (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1) , p. 101. ) 溫克爾曼不僅給古希臘勾畫了藝術的興衰,而且給整個他所了解的古代世界,在各個民族之間建立了一個關于藝術興衰的參照體系,軸心是古代希臘的藝術,這是一個大跨度的人類精神實踐的歷史綜合。他說,直到希臘人去發現之前,埃及人和波斯人的藝術如同一棵沒人知道它的好,卻被悉心照料的樹木;伊特魯斯坎人的藝術是湍急的溪流;而希臘人的藝術則像是一條穿越富饒峽谷的彎曲的河流,清澈的河水充滿河道卻不泛濫。(注: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 The History of Ancient Art, vol. 2, p. 133-134. ) 這一點對于他以后的西方藝術史的價值描述有著決定性的影響。第三,他還給當時并不為人所了解的古希臘藝術勾畫了一個歷史的發展輪廓,把古希臘的藝術分成了四個時期:第一種風格從遠古到菲迪亞斯為止,相當于政治上希伯戰爭之前的時間,風格以直線和僵直的造型為特點,被稱為“遠古風格”。第二種風格延續到普拉克希特列斯、留西波斯和阿匹列斯,政治上相當于雅典自由城邦極盛的時期,風格是崇高的、多棱角的,被稱為“崇高風格”;第三種風格隨著上述三人學派的衰落而衰亡,政治上一直延續到亞歷山大時期,風格是雅致的、波浪形的;此后就是衰落時期了,風格以模仿為主。(注:[德]溫克爾曼,《論希臘人的藝術》,載《希臘人的藝術》,頁173-201。) 以前的法國古物學家也想構建一個希臘藝術史,但是只有溫克爾曼給希臘藝術拿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年代學框架,從而描繪了希臘藝術發展的歷史序列,這個歷史序列也就是希臘藝術風格演變的序列。這個風格序列的不平凡之處就在于:它是從具體的藝術作品出發,通過對風格的歷史分析從而達到對古代藝術的認知。
溫克爾曼的藝術史“體系”的第二個方面就是把藝術作為社會的一個分支看待,把研究藝術與研究特定國家或民族的氣候、政治條件乃至整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結合起來。這種方法的來源,我們在關于背景的分析中討論過了:它來源于近代形成的因果的解釋模式,伏爾泰和孟德斯鳩的歷史學方法對于溫克爾曼具有重要的影響。但是,溫克爾曼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把這種方法成功地運用于藝術研究。文杜里曾這樣評價溫克爾曼:“在他之前,人們以介紹的形式所做的藝術論文中,曾描寫過著名藝術家的生活。只是在生活描述的過程里反映出某種評論觀點,卻被人們看作是論文中提出的藝術規則。溫克爾曼把這一整套系統都推翻了,他在欣賞作品時試圖從中發現能使他作出某種判斷的因素;或者更確切地說,他認為自己的看法與富于‘美的風格’的希臘藝術家所具有的特殊魅力是一致的。也就是說,他認為藝術是與他所處的那個歷史時期相一致的。自然,這樣做的結果,使他所研究的藝術作品失去了個性,而成了某種類型。因此,溫克爾曼開拓的道路偏離歷史和美學的標桿。但同時,他在這條道路上卻有相當的收獲。他把‘藝術家生活’置之腦后,而創造了‘藝術歷史’的一種類型。并用后者作為他于1764年出版的關于古代藝術一書的題目。這是頭一次有人采用‘藝術的歷史’作為書的名稱。”(注:[意]L. 文杜里,《西方藝術批評史》,頁126。) 對此,柯林伍德也談到:“他設想出一種深邃的創造性的觀念,即有著一種藝術史存在的這一觀念,這決不能和藝術家們的傳記混為一談:它是藝術自身的歷史,通過前后相繼的藝術家們的作品在不斷發展著,而他們卻對任何這樣的發展都沒有意識的察覺。就這種概念來說,藝術家僅只是藝術發展中某一特殊階段的一種無意識的工具而已。”(注:[英]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何兆武、張文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頁140,注釋1。) 的確,把“體系”性的思維方式納入到藝術史的研究中,就使藝術史與更為廣闊的社會存在發生了密切的關系。如果我們通過瓦薩里的方式了解藝術史,我們需要首先靠近藝術家,知人論世,通過一個個“真實”的生命認識藝術,藝術通過個人與社會發生關系,藝術的價值和成就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由藝術家個人的神話造就的。也就是說,藝術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存在,只是根植于一個特定的人類群體——藝術家。溫克爾曼通過一種整體性的體系思維讓我們認識到,藝術不是一部分人的神話,它的產生根植于社會的固有結構。這樣的一種敘述方式使得關于藝術的知識就不再是一部分人創造、一部分人把玩的學問,而是具有了一種民主的、人本的價值。通過藝術史,我們可以研究普遍的人性,透視人類生存和創造的本質。這樣,藝術史作為一門人文學科的價值就會漸漸被人們所承認。從這個意義上講,溫克爾曼可以被毫無疑義的歸入帕諾夫斯基所講的人文主義傳統。(注:[美]E. 帕諾夫斯基,《作為人文主義一門學科的藝術史》,載《視覺藝術的含義》,傅志強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頁1-30;另外,關于溫克爾曼于人文主義傳統之間的關系可參見[英]阿倫?布洛克,《西方人文主義傳統》,董樂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頁104—111。)